处于十字路口的BBC：英国公共广播机构能否适应新时代？

发布时间： 2020-06-12 浏览次数： 102

关键词：BBC，英国公共广播

去年英国大选期间，鲍里斯·约翰逊拒绝参加著名的BBC《安德鲁·尼尔秀》，并且在回应选民问题时表示，政府会对BBC执照费一事进行研究。大选获胜后，英国政府官员多次谢绝包括《今日》和《新闻夜》等BBC知名节目的访问。结合大选前后英国政府对BBC的态度，英国媒体纷纷称政府正在“攻击”以BBC为代表的公共广播机构。

2020年2月5日，英国政府前任电信、文化、媒体、体育大臣尼基·摩根(Nicky Morgan)在“政策交流”(Policy Exchange)智库发表题为《媒体与广播的未来》的演讲。该演讲流露出新一届英国政府对以英国广播公司(BBC)为代表的英国公共广播机构的改革思路，其关键词为“适应时代”(relevant)。结合摩根的演讲和对BBC的观察，笔者认为新一届英国政府在认可公共广播机构价值的基础上，希望通过全方位的改革，使其适应新时代的媒体生态。而“电视执照费”的筹资模式，是对英国公共广播模式改革的中心。

英国政府对BBC及公共广播机构价值的认可

尼基·摩根在演讲中指出，首相鲍里斯·约翰逊本人曾强调，BBC是“英国最为珍视的机构”之一，因此英国政府珍视BBC的价值。对英国国内而言，通过播报大事、大赛，制作风靡英国的节目，BBC能够满足英国观众文化生活需要，起到团结凝聚人心，塑造英国民众身份认同的作用。BBC等公共广播机构也有着重要的经济价值。英国电视广播行业的就业人数达到25000人，还为电视制作行业创造了50000个就业岗位。它们共同使创意产业成为英国最重要、最活跃的行业。英国公共广播机构的筹资模式，也使其在制作内容时能够避免商业利益的风险。而对外，以BBC为代表的英国公共广播机构，凭借其“知名度”和“可信度”，也起着传递“英国价值”的作用。

笔者认为，英国政府认可公共广播机构的价值，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近年来“脱欧”的历程，反映出英国社会严重割裂的状况。在去年选举中大获全胜，得以上台执政的保守党试图推出一系列举措，以弥合英国社会的分裂。“让愈合开始”、“让国家平衡发展”是新保守党政府的两大目标，英国公共广播机构也将在其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另一方面，在“脱欧”的大背景下，英国政府提出“全球英国”的发展目标。英国公共广播机构仍将起到宣传英国文化、传递价值观的作用，服务于“全球英国”发展目标的实现。

唯有改革，才能适应新的媒体时代

在尼基·摩根的演讲中，最为强调的观念是“适应时代”：以BBC为核心的公共广播机构，必须进行改革以适应新的媒体时代，否则就有被时代淘汰的风险。

BBC宪章将其使命定为“为全民提供让全民获得知情、教育、娱乐的渠道”(to inform, to educate, to entertain)。英国《通讯法》(Communications Act 2003)也规定公共广播机构需要制作内容广泛、高质量的的节目，以满足不同观众的需求；反映英国不同社群的关切；承担教育、娱乐，反映和支持英国文化活动的目标。然而，问题在于以BBC为代表的英国公共广播机构，能否在媒体生态日益丰富的今天，继续实现其精英化、理想主义的使命？

在演讲中，摩根以网飞(Netflix)和流行大片(Blockbuster)两大媒体机构的兴衰为例，论述技术变革给媒体带来的深刻影响。与时下流行的，基于网路的“订阅制”流媒体服务相比，现行英国公共广播机构仍以电视内容制作为核心。虽然以BBC为代表的机构也有一定量的线上内容，但这些内容仍是其电视内容的延伸；公共广播机构采用的播出模式，显然无法匹配年轻观众媒体消费习惯，使其流失了大量年轻受众。正如摩根在演讲中指出，“相较BBC，越来越多的孩子更认可网飞、Youtube等平台。这应当打开BBC的眼界。”

除了播出模式，英国公共媒体机构的内容亦受到英国民众的质疑。在媒体生态日益丰富的当下，传统媒体机构的内容愈发反映出“精英偏见”，同时民众也获得了表达对“精英偏见”不满的渠道。以BBC为例，在前社交媒体时代，BBC新闻最引以为傲的是其“普世性”和“客观性”。然而，社交媒体对传统新闻媒体行业产生重大影响。一方面，BBC新闻的“普世性”不再。根据英国电信管理局(Ofcom)2019年的调查，英国民众获取新闻的方式由传统新闻媒体转向社交媒体。更多的英国成年人通过社交媒体获取新闻；使用BBC电视作为新闻来源的英国成年人有所减少。“新闻”的发布方式也在新媒体时代发生改变。BBC的知名记者和主播纷纷拥抱社交媒体，将自己掌握的新闻线索第一时间发布于个人账号，甚至各新闻机构也直接从社交媒体互相援引。此举影响了传统的新闻采编流程，也模糊了个人和所属机构的关系，不免引发争议。因此，BBC管理层正在商讨出台规定，规范其雇员对社交媒体的使用。

另一方面，BBC标榜其新闻的“客观性”也被社交媒体时代消解。社交媒体为大众“细查”提供了发声渠道，使民众认识到BBC的新闻报道并未如其所标榜的“客观”。在社交媒体“派系”的特性下，用户往往倾向关注符合自己观念的新闻报道。英国民众常抱怨BBC新闻未能体察英国民情。比如在“脱欧”公投报道中，BBC未能反映出英国部分民众高涨的“脱欧”情绪。政客也对BBC新闻的内容和播报方式表达不满，例如工党指责BBC未对其党首科尔宾作客观报道，使得工党的形象受到损害。保守党也在大选期间和大选获胜后，越来越多地拒绝BBC节目采访的邀请。政府希望通过社交媒体，直接与民众进行互动，而非经过媒体的转述报道。作为回应，BBC已启动“地方报道服务”，将更多的记者派驻到“基层”，加强对地方事务的报道。尼基·摩根在演讲中对BBC的这一做法表示赞赏。

然而，与关注者流失，内容遭受指责的BBC新闻相比，BBC的影视、戏剧、音乐等娱乐内容的制作却风景独好，不仅能够在各大奖项屡获殊荣，而且拥有良好的口碑，成为BBC尝试改革，与年轻观众重建联系的突破口。广受欢迎的《伦敦生活》(Fleabag)等影视剧；BBC电视3台以16-34岁的年轻群体为目标受众，在2016年2月成为完全在线播出的平台；BBC Sounds应用程序的推出等举措，都受到了年轻群体的欢迎。尼基·摩根在演讲中也指出，BBC对英国原创内容的投入，超出网飞、亚马逊等互联网巨头的总和的四倍。BBC等公共广播机构凭借其深耕本土内容的优势，未来仍将在英国娱乐内容中占据一席之地。

理想主义、精英化的使命，和“执照费”模式带来的巨额收入，共同打造出成功的BBC“传媒帝国”和声誉良好的英国公共广播模式。然而，在新的媒体时代，不同人群的媒体消费习惯、媒体内容需求均发生巨变。“一刀切”的筹资模式建立起的BBC和英国公共广播机构，在新闻服务上面临社交媒体的冲击，在娱乐内容上面对国际互联网巨头的蚕食，对此已是应接不暇，亟需变革。公共广播机构改革的中心，是与时代不合的“执照费”筹资模式。

“执照费”：英国公共广播改革的中心

作为英国公共广播机构的代表，BBC采取“电视执照费”(TV license fee)的筹资模式。电视执照费为BBC的运作带来巨额资金，是BBC稳定运作的基础，也为BBC提供了其他媒体机构无法比拟的财力。然而，媒体生态巨变的当下，始于二战时期的“电视执照费”是否可持续？

当下“执照费”模式最具争议之处，在于拒缴执照费的行为构成犯罪。尼基·摩根在演讲中指出，在内容消费逐步电子化的当下，因拒缴电视执照费而入狱已经显得不合时宜，对社会弱势群体尤甚。在去年的大选中，保守党便反复强调BBC应当负担75岁以上老人的执照费，允许其免费观看，然而BBC并未做到。摩根也在演讲中对此表达失望，并认为违反法规的行为需要得到公平、合理的处罚。因此，英国政府将探索新的执行方式，采取民事强制执行方式解决拒缴执照费的问题。摩根承诺，在2027年前，即本期BBC特许执照结束前，BBC现有执照费模式不会变化。而今年下半年，政府将启动与BBC的新一轮执照谈判，其中电视执照费问题是关注的焦点。

执照费收入对BBC的重要性无需赘述。据《BBC 2018-2019年度报告》，2018-19财年BBC执照费收入达到36亿英镑，占总收入的75%以上。一旦电视执照费“非罪化”，拒缴执照费行为的增加或大幅减少BBC收入，影响BBC的运作。改“执照费模式”为时下流行的“订阅制”被视为BBC筹资模式改革的一种出路，且早有倡议者。

将BBC的电视执照费改为观众自愿订阅的模式，最早由第五频道(Channel 5)的创始人和前首席执行官大卫·埃尔斯坦(David Elstein)提出。在2004年在广播政策部门(Broadcasting Policy Group) 编制的一份报告中，埃尔斯坦明确建议用“订阅模式”取代已过时的“电视执照费”模式。其在2009年9月伦敦比斯利经济研究事务所的演讲中表示，BBC和它的商业竞争对手正在进行“资源上的战术转变”，即：将资源从所有家庭均可使用的主要频道转移到纯数字频道和一些非广播活动上。这样的做法不禁使人质疑数字服务投资产生回报的适当性和公平性。换言之，英国公民们依法向BBC支付的电视执照费，与他们从BBC收获的价值未必对等。在这样的背景下，以大卫·埃尔斯坦为代表的“订阅派”呼吁政府取消强制性的电视执照费，并将未缴此费的行为“非罪化”。埃尔斯坦以美国订阅有线电视网络HBO为例，说明该网络利用“订阅模式”，支持如《火线重案组》(The Wire)等广受好评的节目，促进了创作自由。事实上，“订阅模式”意味着HBO无时无刻不在承受潜在的创意风险，订户若是不满意节目内容，可以随时取消订阅。然而，编剧、演员、导演们仍然蜂拥而至，被HBO收归旗下。“订阅模式”和“创作自由”在HBO形成良好的平衡，此运作模式或可为BBC将来的发展起到一定程度的借鉴作用。

“订阅制”模式自有优势，但其能否维持BBC的运行？据《泰晤士报》转述埃尔斯坦的观点，BBC目前每年在原创电视节目内容上的支出略高于10亿英镑，如果一半的用户订阅，它将产生约15亿英镑的收入，即：BBC现有观众群只要将近半数愿意付费订阅，BBC便能维持其正常运转。此外，根据此前流出，由首相府高级幕僚草拟的“改变英国广播业面貌”的改革蓝图：BBC将保留3台和4台，但需要出售现有的61个广播电台中的大部分；BBC现有的十个国家电视频道也将有所减少；BBC现有网站的规模也许缩小。概言之，就是缩减电视电台节目内容制作、网站运营等整体支出，并缩小BBC的整体规模。

此外，将BBC改为“订阅制”是否符合民众的期待？两项不同时期的民意调查或许能提供一些思路。2014年，易索普（ipsos-MORI）民调公司对1015名英国成年人进行的全国代表性调查结果显示（见图一）：在2004-2014年中，公众对“执照费制”的支持有所增加，而对“订阅制”用的支持却下降了一半以上。换言之，在2014年，仍有超过半数的英国民众愿意支付执照费。然而，民调的快速改变，反映了媒体生态的急剧变化。2019年底由查尔斯·摩尔（Charles Moore）客座编辑主持的第四电台（BBC Radio 4）《今日》(Today)节目，对1000人进行新一轮民意调查。结果显示，74%的人希望取消BBC执照费（年轻人对这一数字的贡献率高于老年人），60%的人支持不支付执照费的“非罪化”。另外，虽然该民调数据未显示被调查者对订阅模式的支持率，但仍有56%的人认为BBC有能力获得足够的资金以正常运转。

(BBC blog, Why the licence fee is the best way to fund the BBC)

“订阅制”改革似乎已经不可阻挡，然而改BBC为“订阅制”在实际执行中必将面临重重困难，且不可能在短期完成。将BBC彻底改为“订阅制”，会使其丧失“普世性”，与“公共广播机构”的定位存在根本的矛盾。因而，对以BBC为代表的公共广播机构进行改革，需要“立法先行”。摩根在演讲中也提到，英国政府将对英国公共广播模式进行整体评估。当前以电视内容为主的英国公共广播体系，仍基于2003年的《通讯法》，已经落后于现实。在应用程序(Apps)和流媒体视频播放(Streaming)的时代，政府有意从法律层面扩展“公共广播”涵盖的范围，从而提供更全面、更符合时代需求的服务。

笔者认为，“执照费非罪化”是新一届英国对BBC和公共广播体系改革的第一步。一旦实现“执照费非罪化”，BBC必将面临运营收入减少的状况。“开源节流”和“机构改革”是BBC维持其运作必要。BBC也早已开展“自救”，如优化新闻报道模式和裁员已经在BBC展开。2020年1月29日，BBC宣布将会裁剪450个工作岗位，第一批裁员集中于《新闻夜》、BBC广播5台和BBC英语国际台。精简团队也意味着报道模式的变化，BBC的不同播出平台将共享新闻，而非派出多支团队报道同一事件。BBC也需要寻找其他筹资方式，例如在摩根的演讲中提及“订阅制”模式、拓展其海外销售收入，以及增加广告收入等。

小结

以BBC为代表的英国公共广播机构，在新时代媒体生态变革的背景下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曾经“无所不包”的传媒帝国，单凭“一刀切”的“电视执照费”进行筹资，提供以电视、广播为主的媒体服务，已经无法应付媒体生态全方位更新带来的挑战，亟需进行全面的革新。

结合摩根的演讲，英国政府无意“攻击”BBC等公共广播机构；相反，英国政府充分认可BBC等公共广播机构的价值所在，希望与其一同完成改革以“适应时代”。笔者认为，若想在新时代媒体生态中维持BBC和英国公共广播模式的成功，英国政府和广播机构需要共同协作完成以下三项改革：修改法律，重新界定“公共广播”的范围；改变过时的筹资模式，尤其是“执照费非罪化”；精简机构，更符合当下媒体特点的运营模式，制作符合受众消费习惯的内容。未来，或许我们能看到更加国际化，商业化程度更高的BBC和英国公共广播机构，采用多元化的筹资方式，提供更符合当代消费习惯，更多元化、差异化的媒体内容。¹

（作者简介：王弘源、魏文聪，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助理研究员）

1参考资料：

https://www.gov.uk/government/speeches/nicky-morgans-speech-on-the-future-of-media-and-broadcasting

https://www.ofcom.org.uk/__data/assets/pdf_file/0032/29957/157377.pdf

https://www.ft.com/content/22113748-fcba-11e9-98fd-4d6c20050229

https://www.bbc.com/aboutthebbc/governance/mission

https://www.ofcom.org.uk/__data/assets/pdf_file/0027/157914/uk-news-consumption-2019-report.pdf

https://www.theguardian.com/media/2019/dec/21/bbc-could-restrict-journalists-twitter

https://www.bbc.com/lnp/ldrs

https://www.bbc.co.uk/bbcthree/article/b2a8c0be-5418-4f21-a0ef-992a059136e4

https://downloads.bbc.co.uk/aboutthebbc/reports/annualreport/2018-19.pdf

https://www.digitalspy.com/media/a179111/elstein-bbc-should-be-subscriber-funded/